十六
程家元倒不全是這個意思,要說在哪裡跌倒,就在哪裡爬起來,似乎矯情,但這麼灰溜溜地走掉,總歸不像。犟脾氣上來,硬是紮下來了,便是水泥地,也要原地砸個坑出來才好。男人嘛。
過完元宵節,陶無忌請了三天年假,送父親回家。其實加上來回,兩天足夠了,多出來一天,他去了西塘。散心,發獃。倚在欄下,手臂交疊撐著下巴,看船隻和遊人來來往往。從早到晚,日頭的影子徹底換了方向。陶無忌胡亂吃了點兒東西,人幾乎不動,手機關了一天,回去時打開,幾條微信跳出來。二姐發來的,諸如保重身體安心工作之類,其實是轉達父親的意思。又說這次在上海很開心,吃得好,玩得好,享了兒子的福。陶無忌想像父親說這話時的神情,抿嘴蹙眉,斟字酌句。火車上他一直尋機會要安慰父親幾句,措辭拿捏不好,囁嚅了半天,反倒是父親先開口,勸他寬心:「你未來岳父其實人不壞,很直爽,不是那種肚子里打小算盤的人——」陶無忌使勁點頭,做出摩拳擦掌的模樣,說話調子提得很高,平時不敢吹的牛,這當口兒完全顧不得,一股腦兒端出來,把自己誇得前途一片光明,彷彿是下屆S行行長的候選人:「您該知道,我要是用功做一件事,沒有不成的。」陶父說:「那是,我兒子是誰啊。」陶無忌道:「兒媳婦也早晚給您定下來。」陶父點頭:「好。」父子倆你一言我一語,竟似比平常興緻更高。在火車上還打了會兒牌。回到家,父子倆左鄰右里探望一圈,在上海買的糖果,各家都分一些,比過年還熱鬧。眾人問起陶無忌上海的女朋友:「幾時吃你的喜酒?」又說:「也不知哪家姑娘這麼好運氣,能嫁給我們無忌。」陶父帶著兒子,一張嘴始終咧開,笑得憨厚無比。兩個姐夫平常也難得來的,聽說小舅子回家,忙不迭地趕過來。連上陶父,四個男人喝掉三瓶白酒。到最後陶無忌居然沒有醉。大姐夫說,在上海這些年,酒量也練好了。沒醉也有壞處,要張羅喝醉的人。陶無忌與兩個姐姐,好不容易把父親和姐夫們搬上床,隨即衝到廁所,吐個稀里嘩啦,胃裡倒舒服了些。次日一早他便離開了,逃也似的。一宵沒睡,在火車上眯了會兒,不停地做夢。一會兒夢見父親,沖著自己笑,額頭上一道道皺紋:「兒子……」細細密密說了陣,聽不清內容。一會兒又是苗曉慧,親親熱熱地上來挽他胳膊:「我有了,這次是真的。」正說著,苗徹兜頭一把抓住他的衣領,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,也不曉得哪來的力氣:「我討厭你這種人,別妄想做我女婿。」陶無忌夢裡還要犟上幾句:「我做錯什麼了?前世里跟你什麼仇?……」苗徹不理,只是反覆地說著「我討厭你」。陶無忌委屈得要命,突然一腳踏空,再一點地,踩到鄰座人的腳,啊的一聲,登時醒了。
胡悅是黃昏時分到的,帶了乾糧和水,自顧自地在一旁坐下,吃喝:「當我不存在。我也好久沒來西塘了。」陶無忌納悶她是怎麼找過來的。中午她打電話給他,問路上是否順利。他起初不想說的,只是閑聊,誰知說到一半漏嘴了:「西塘比上海冷好多——」她問他:「怎麼去西塘了?」他道:「不為什麼,就瞎逛唄。」她又問:「幾時回來?」他回答:「晚上吧。」掛掉電話,他猜她也許會來。認識這些年,默契還是有的。果然,不久她便出現了,不待他詢問,先道:「打110,手機追蹤定位。」他笑笑。她也笑笑。兩人各自安靜坐著。她不去打擾他,只是玩手機遊戲,《開心消消樂》。他瞥見她的側臉,鍍上一層夕陽餘暉,薄薄的金色,神情專註,手指靈活,屏幕上一行行飛快地消失,炸成五顏六色。他又有些好笑了。這便是胡悅,不說話往那兒一坐,便能讓人輕鬆許多。
還是他先開的口:「——別對我太好。」
「哪有,」她依然盯著手機屏幕,「找個陪朋友的借口,其實是自己想玩。」
「臨時請假不太好吧?」他有些愧疚。
「沒關係,去年的假期還沒動,下個月就要作廢,正好。」
到上海時,天已全黑了。胡悅上周剛拿的駕照,車也是新買的二手途安。「拿你練手,還是我佔便宜了。」陶無忌不知說什麼好。人家女孩來回三四個小時泡在路上,就為了陪你在西塘坐上那麼個把小時,怕你想不開一頭栽到河裡,又怕把話挑明傷你自尊,小心翼翼顧左右而言他。陶無忌覺得,活到這麼大,除了父親,沒人待他這麼好。胡悅的好,介於母親和密友之間,貼心,又不給人壓力。陶無忌看錶,八點差五分。
「找個地方吃點兒東西?」他問她。
「不吃夜宵,怕胖。」她停頓一下,「早點兒休息。」
「慢些開。」他叮囑她。
回去的路上,胡悅接到苗曉慧的電話:「在哪裡?」
「臨時加了會兒班,」胡悅問她,「有事?」苗曉慧說沒事:「朋友送了幾隻大閘蟹,等你回來一起吃。」胡悅道:「這時候還有大閘蟹?」苗曉慧嗯了一聲:「多久到家?」胡悅道:「十來分鐘吧,你先下水煮,等我回來切姜碎。」
到家才知道「朋友」是程家元,帶了四五對蟹,正在倒醋,擺碗筷。他前天剛報的到,又回到浦東支行前台,照舊跟著白珏。「同門兄妹了——」那天他對胡悅說。胡悅讓他把身份證拿出來:「兄妹還是姐弟,要看了才知道。」其實也是緩和氣氛。眾人看他的神情,多少有些不上不下。當初進審計部有多麼風光,現在被貶回來便有多麼難堪。都說這屆的新人很有看頭,一個個自帶傳奇色彩,說起來都是故事。程家元繞個大圈回到原點,倒也想穿了。蘇見仁離開時說:「你要想走,我搞定。」他說不用,老地方也蠻好。蘇見仁看出他的心思:「也對,至少不能像我,兩頭都落空。」程家元倒不全是這個意思,要說在哪裡跌倒,就在哪裡爬起來,似乎矯情,但這麼灰溜溜地走掉,總歸不像。犟脾氣上來,硬是紮下來了,便是水泥地,也要原地砸個坑出來才好。男人嘛。這番話說給胡悅聽,半是傾吐半是討好。胡悅表示贊同:「換了我,也是一樣的,你肯定行。」脆生生一句,讓程家元備受鼓舞。這女生自帶能量包,隨時幫人充電加油。程家元想來想去,不外乎是那些老梗,套近乎,送東西。金的銀的就算了,上次出過洋相,不合適。剛好蘇見仁有朋友去陽澄湖玩,帶了些大閘蟹回來,蘇見仁不吃蟹,丟給兒子。程家元挑了幾對,想著胡悅下午休假,索性直接找上門,誰知竟只有苗曉慧一人在。因有陶無忌那層,兩人尷尷尬尬地聊了會兒,好在螃蟹夠多。「你們小姑娘喜歡吃蟹——」苗曉慧道了謝,誇讚這蟹不錯,給胡悅打完電話,便說先燒水煮蟹。程家元也幫忙。苗曉慧性子直,到底是忍不住:「那事,真不是無忌說的。」程家元低頭切姜:「是不是都一樣。」苗曉慧道:「不是因為他是我男朋友,我才幫他說話。別把他想得那麼壞。」程家元道:「幫男朋友說話也沒什麼,我能理解。」苗曉慧嘿的一聲:「你比以前老練多了——說話會拐彎了。」程家元問:「是說我拐著彎罵人嗎?」苗曉慧笑了笑:「差不多。」程家元停頓一下:「你男朋友比我厲害得多,我弄不過他。」苗曉慧撇嘴:「我們無忌是老實孩子。」程家元搖頭:「他要是老實孩子,那天底下就沒有精明人了。」苗曉慧強調:「是聰明,不是精明。」程家元無奈:「好吧,就算是聰明。」
胡悅回到家,猜想「加班」那事必然被程家元說破,預備跟苗曉慧解釋幾句,誰知苗曉慧徑直問她:「談戀愛了?」胡悅一愣:「什麼?」苗曉慧道:「通常跟好朋友撒謊外出,不外乎是這個理由。我倒沒什麼,只是那傢伙螃蟹白送了。」朝程家元嘴一努。胡悅道:「不見得是送給我的。」苗曉慧好笑:「不送給你,難道是送給我的?——莫非那傢伙跟陶無忌結了梁子,所以打算搶他女人進行報復?寫小說啊?」胡悅忍著笑:「有這可能。」
吃完螃蟹,苗曉慧借口回房間打個電話,留下兩人。程家元自告奮勇洗碗,胡悅拗不過,只得隨他,結果摔碎了一隻碗、兩隻骨碟。「是古董,曉慧她媽從美國買回來的——」胡悅開玩笑,見他漲紅了臉,忙打住,「沒事,騙你的,比你的螃蟹便宜多了。」程家元懊惱道:「我真是笨手笨腳。」胡悅道:「本來吃你的螃蟹還有些不安心,現在好多了。」程家元聽了道:「為啥?吃我的螃蟹不用不安心。」胡悅想,不能逗老實人,否則只有麻煩,便說:「螃蟹味道不錯。」程家元忙道:「你喜歡,我下次再送過來。」胡悅道:「送可以,不過要收錢。」程家元使勁搖頭:「不行。」胡悅笑道:「所以呀,不用再送了。下次我掌勺,請你過來吃。再把陶無忌、蔣芮也叫上。我們幾個也好久沒一起吃飯了。」
話題被胡悅繞來繞去,始終聊不到點上。程家元本就嘴拙,完全處於被動。胡悅一邊聊,一邊想該如何斷了這男生的念頭。措辭分寸很要緊,話要說明白,但也不能太傷人。胡悅處理這種事情多少有些經驗,但問題是,像程家元這種個性的,以前幾乎沒碰到過。特殊情況特殊對待。胡悅告訴程家元:「我下午見到陶無忌了。」程家元竟似也不意外,哦的一聲。胡悅說陶無忌去西塘了。程家元硬邦邦來了句:「興緻不錯。」胡悅道:「你要是有什麼不開心的,也可以告訴我,我替你排解。」程家元聽了,問:「他不開心?」胡悅點頭。程家元鼻子出氣:「他會有什麼不開心的?」
「是人都會不開心。」胡悅笑笑,關照他,「別把這事告訴曉慧。」
「知道。我沒這麼蠢。」
「有些話,對女朋友未必說得出口,朋友最合適。」
胡悅把下午的情形說給程家元聽,怎麼去的西塘,吃了什麼,聊了什麼,路上堵不堵,情緒糟不糟,一股腦兒透個遍。這招其實是跟陶無忌學的。剛才在路上,陶無忌一直在提苗曉慧,說父親這次來,見到她喜歡得不得了,誇她懂事、可愛。又說下個月她生日,不知該送什麼禮物好,讓胡悅幫著出主意。胡悅當然明白他的意思,人家就差把「我們無比恩愛,請你好自為之」這話說出口了。站在女人的角度,胡悅其實挺感動,這年頭專一的男人畢竟不多。反正本來也沒打算說穿,便也由他。況且陶無忌的個性她最清楚,愈是這樣,愈是說明他心裡多少存了些什麼,急於撇清。胡悅倒有些內疚了,對他,也對苗曉慧。道理人人都懂,要麼豁開臉皮去爭,要麼索性斷了念頭,真正當普通朋友看待。但感情的事不像別的,到底不能隨心所欲。看人說話容易,落到自己頭上,真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,很要命。胡悅瞥見程家元臉色紅一陣白一陣,猜想剛才自己在車上應該也好不到哪裡。愛情線說穿了也是食物鏈,這人那裡傷的心,又問那人去討;為這人哭完了,又去賺那人的眼淚。胡悅想起下午跟陶無忌並排坐著,他發獃,她打遊戲,她收到苗曉慧的微信:
「那人又約我出去,怎麼辦?」
她知道「那人」就是上次「冒名相親事件」的青年,在普華永道上班,人不錯,長相也端正,每隔幾日便會向苗曉慧發出邀請。苗曉慧當笑話似的說給胡悅聽,兩個女孩笑一陣,偶爾回個消息,也是出於禮節——卻是頭一回問胡悅怎麼辦。胡悅揣摩這話的意思,是疑問句,去或不去,要拿個主意。她假裝沒察覺這裡頭的微妙變化,把皮球踢回去:「你覺得呢?」一會兒,苗曉慧發過來:「都約了我十七八趟了,老是拒絕也不好。他爸和我爸還是朋友呢。」胡悅看了一眼身旁的陶無忌,在屏幕上打道:「那就去吧。」按下「發送」鍵。
講實話,胡悅沒覺得苗曉慧有多麼過分。人難免會對伴侶以外的異性動心,犯點兒迷糊,起點兒小漣漪。她猜陶無忌對自己或多或少也是如此。這些年,她便是借著這層曖昧,坦然在他身邊,存些希望,道義上也不致太虧。男女間的灰色地帶,像毛筆在宣紙上落下後,墨漸漸暈開,那輕輕淺淺的一層,邊界模糊,捉摸不定,卻最是寫意。
「陶無忌不是東西。」程家元沒頭沒腦來了句。
胡悅笑笑,知道這話有為自己鳴不平的意思,覺得這男生老實得挺可愛,問他:「你以後有什麼打算?」有些鄭重的口氣。他果然認真起來:「你覺得前台不好?」胡悅搖頭:「不是不好,主要是怕你自己做得不開心。畢竟在審計部待過,落差擺在那裡。上班頂頂要緊的是心情,心情不好什麼都是假的。至於前途、理想什麼,倒是次要的了。」這話很貼心了。程家元考慮了一會兒:「——謝謝你為我著想。」
過了幾日,程家元換了個師傅。胡悅聽同事議論,說這小子忒不識相,被貶回來還不消停,先是要換崗位,上頭不肯,又說要換師傅。胡悅頓時想到,她說那番話的用意,他應該是明白的,才這樣堅決,換不了崗,換個師傅也是好的。胡悅忍不住有些愧疚,想著找他解釋幾句,他倒比她想像中大方許多:「不能讓你喜歡,總不能再讓你討厭,我懂的。」她忙不迭道:「我不是這個意思。」他道:「沒事,只要你開心,我做什麼都沒關係。」
胡悅為這事挺自責,倒成故意促狹人家了,又想,程家元竟不像面兒上那樣木訥,不該小瞧人家——卻沒料到,這招竟是出自蘇見仁的手筆。蘇見仁這陣子閑在家,索性修身養性,整日只是喝茶看書畫畫。反正不缺錢,仕途上又沒野心,這樣提前退休,倒是另一種愜意。畢竟上了年紀,原先並不看重的父子親情,近來竟越發在意了。手機聯繫是常有的,隔三岔五還把人叫過來,吃個飯喝個茶。程家元那天轉述了胡悅的話,蘇見仁一聽便明白了,說:「人家壓根兒對你沒意思,想跟你保持距離。早點兒收手,免得灰頭土臉。」程家元不肯。蘇見仁曉得兒子一根筋,說輕了他不懂,說重了又怕他痛。好在當爸的別的不行,這方面倒是綽綽有餘,便手把手地教。讓他找領導換崗,「反正也不會同意,你再要求換師傅,鬧得讓大家都曉得」。程家元傻傻地問:「為啥?」蘇見仁道:「說了你也不明白,反正照做就行了。」程家元不甘心,沖他一句:「就你最聰明。——那個姓周的,你搞定沒?」蘇見仁只有吃癟。
周琳搬家那天,蘇見仁去幫的忙。有搬家公司,不用自己出力,主要是打個下手,監督,收拾點兒零碎什麼的。搬家的理由,周琳沒說,蘇見仁自然也不會問,隱隱猜到一些,肯定跟隔壁那人有關。
「幹嗎挑上班時間?」蘇見仁明知故問。
周琳回答:「雙休日樓下不好停車。」
「也就是我這種無業游民,有時間來幫忙。」他涎著臉,討好的口氣。
「中午我請客,新家旁邊就是小楊生煎。」
過程很順利。東西不多,只裝了半卡車。路上也不堵。走復興路隧道,出去就到。八佰伴附近的舊公寓,一室半。蘇見仁問她:「房租多少?」她說:「一個月六千。」蘇見仁便嘆口氣:「比你那套差遠了,何必折騰呢?」周琳知道這是在套她的話,只是笑笑。
吃飯時,他說這裡離他家不遠,「都成浦東人了」。周琳道:「您那是江景豪宅,我這是菜場弄堂,差十萬八千里呢。」蘇見仁趁勢道:「你要是願意,樓上那層我給你住。」周琳嘿的一聲:「租金我付不起。」蘇見仁道:「誰要你付錢了?只要你肯,我倒貼租金給你都沒問題。」這話又是急吼吼了。周琳見慣了他這樣,相比之前,倒真是一點兒嫌棄的意思也沒了,只覺得他痴心。搬家的事,原本沒打算讓他知道,不料他竟早早到了,一身短打,完全是幹活兒的架勢。她同他開玩笑:「這陣子氣色不錯。」他自嘲:「吃了睡睡了吃,過著像豬一樣的幸福生活。」
她忽然提起李瑩,問他:「是個怎樣的女人?」
「幹嗎問這個?」他道。
「就是想了解一下。對長相酷似自己的人表示好奇,不行嗎?」她反問。
他停了停:「——她是個好女人。什麼都好,就是命不好。」
他說了些關於李瑩的事。十幾年沒與人聊起,原以為這會很艱難。但還好。那種悲傷到無以復加甚至是絕望的感覺,到底是有些淡了。時間是最好的橡皮擦,把許多東西拭去,一點兒一點兒,自己都沒察覺的。他望著周琳。對著這張臉談李瑩,有些難以言說的怪誕,彷彿前世今生般的神奇意味,還有些詭異。他沒講太多。同學、校花、朋友的前妻。簡單幾句,概括扼要。他知道她的用意,面兒上是說李瑩,實際是為了趙輝。這跟打聽情人喜歡吃什麼、穿什麼、玩什麼差不多。醉翁之意不在酒。他又何必讓她了解太多?唯獨一點,關於李瑩的死,他表示趙輝有不可推卸的責任。「男人天生是要保護女人的,不能因為女人堅強、善良,就忽視她。如果李瑩早點兒去檢查身體,也許能治好。」接著又自嘲,「這話說了也是白說,你肯定不愛聽。」是給自己台階下。周琳搖頭,說跟那人毫無瓜葛,「從來就沒有開始過」。他自然聽得出話里的傷感和倔強。都不是傻子。不明說罷了。
話題戛然而止。周琳忽又提到那塊金錶:「扔了?」
他搖頭:「好歹也是世界名表,又是你親手送的。」
「這事我有責任。」
「一個破副處長,誰愛當誰當去,我不在乎,再說跟你也沒關係。」
周琳嘆了口氣:「你這麼寬宏大量,兩客生煎似乎打不倒?」
「多加點兒醋就行。」蘇見仁笑笑,拿起醋壺,往小碟里倒了些,「你也曉得,我這人愛吃醋,好多事情就是這毛病惹出來的。」停了停,拿生煎蘸醋,又是一笑,「我這人有點兒莫名其妙,我自己也知道。不指望你喜歡我,只要別討厭我就行了。」
周琳瞥見他神情中難掩的落寞,笑容也擋不住,拿起茶杯,與他一碰,柔聲道:
「為自己吃醋的男人,女人通常討厭不到哪裡去。」
結束後,周琳接到薛致遠的電話:「搬好了?」她嗯了一聲。
「你們女人呀,就喜歡欲擒故縱……」電話那頭應該是喝醉了,舌頭打結。周琳沒待他說完,丟下一句「去你媽的欲擒故縱」,啪地掛了電話。一會兒,薛致遠又打過來,使勁道歉:「是我不對,嘴忒賤。現在自覺送上門討罵,大小姐你想怎麼罵就怎麼罵,罵到你舒服為止。」周琳呸的一聲:「十三點!」他道:「就是!」周琳咬牙切齒:「男人沒一個好東西!」他一本正經地答應:「也對。我是介紹人,負連帶責任。」周琳作勢要掛電話,他忙阻止,打哈哈:「好好,不逗你了。我是十三點加傻,說話跟放屁一樣。」周琳嗔道:「你知道就好。」停頓一下,他又問:「再見亦是朋友?」她故意道:「是說你和我?」薛致遠嘿的一聲:「我們之間的關係,已經遠遠超出了友情和愛情,哪來的再見不再見!——你曉得我說的是誰。」周琳道:「反正沒鬧翻。」電話那頭放心了些:「都是朋友……」她截住他:「你的朋友,和我沒半毛錢關係。輩分都不一樣。」薛致遠忍不住笑起來:「這話是罵我們老。」她直直地道:「不老,還嫩,小白菜。」他越發笑得歡快:「你這女人——」
掛掉電話,周琳朝前座的蘇見仁看去。他後腦勺一動不動,像是壓根兒沒聽見她打電話。周琳動靜很大地把手機往包里一扔:「死腔!」計程車司機從後視鏡里飛快地瞥了她一眼。周琳說了個地址,讓司機在那裡放她下來。是薛致遠的家。蘇見仁依然沒動。兩人一路僵著,直到車子拐進小區,停下來。「我知道你是故意的。」蘇見仁忽道。周琳做出沒聽懂的樣子,開門下車,四平八穩地說了句「謝謝你送我」。蘇見仁朝她看了一會兒,有些無奈地伸出手,揮了兩揮:「再見。」
薛致遠家燈暗著。他自然不會這麼早回家,才八點出頭,酒勁正酣。周琳在門前長椅上坐下,取出煙,點火。她煙癮不大,煙圈卻吐得極漂亮,滴溜滾圓,一個接一個,像電影里的特寫鏡頭。形式大於內容。剩下大半根,扔了,踩滅。下意識地又掏出一根,不點火,只是叼著。早春天氣還是凍人,尤其夜裡。她裹緊領口,搓了搓手。
蘇見仁說對一半。那番話是故意的,好讓他死心。既然不能遂他心愿,索性叫他失望。無情無義、沒心沒肺、朝三暮四……她盼著他把她看成這種女人,徹底斷了念頭才好。這男人,公子哥兒一個,竟連幫她整理房間這麼婆婆媽媽的事情,也幹得興緻勃勃,忙碌一天。她與趙輝那樣,他自然是稱心的,強抑著不流露出來,面兒上還勸她再找個男人呢,「不是說非要選我,主要是趁著年輕,快點兒尋個歸宿」,一本正經的模樣。她倒有些好笑了,便愈加掃他的興,一盆冷水下去,澆滅他的心思。是為他好。拖泥帶水反是害了人家。況且除了這層,倒也不全是做戲。電話里那般聲腔,是她拿手的,慣性作用。薛致遠是棵大樹,大樹底下好乘涼。她本就是這麼圓滑世故的女人,這邊落了空,那邊自然跟上。無須多想,大腦自動運作,完全下意識的。周琳坐著,把大衣再裹緊些,取出打火機,點上煙。抽煙也是個下意識動作。每當心裡空落落的,便抽煙。吸入的那些藍灰色氣體,瞬間打個來回,充滿身體每個角落,人介於清醒與麻木之間,很奇特的感覺。女人抽煙,又是夜裡獨坐著,到底有些扎眼,經過的人都朝她看。周琳拿出手機,給薛致遠發了個消息:「別喝太多。」
等了一會兒,沒動靜。忽見大束燈光投在地面上,一片白亮。接著,一輛車緩緩駛近。周琳認出那是薛致遠的車,倏地跳起來,匆匆躲到旁邊樹下,逃也似的,想,等他上樓便走。心咚咚直跳,怕被他發現。忍不住又笑自己沒出息,大老遠地叫蘇見仁繞這個彎,從浦東到浦西,橫跨半個上海,到底只是做個樣子。
車子停下,司機從前座出來,打開後門,薛致遠搖搖晃晃地下來——後面竟跟著趙輝,幫司機一起扶起薛致遠。這人應該喝得不少,腳下完全撐不住,被兩個男人架著往裡走。
周琳怔著,先是不動,忽地叫了聲:「薛總!」
她裊裊婷婷地走出去,臉上帶笑,嘴角含嗔:「喝這麼多?」朝趙輝點頭示意,「趙總。」不待他反應,徑直道,「麻煩您幫著扶他進電梯就行,有我和小錢呢。」趙輝哦的一聲,動作慢了半拍,一條手臂已被她搶去,只好在後面撐著。她果然不讓他進電梯,臉上笑容更甚,話也愈客氣:「您早點兒回去休息。謝謝了。」說著撳下按鍵,不客氣地將他關在外面,餘光瞥見他有些錯愕的神情,那瞬竟又有些想笑。他怕是還沒回過神呢。只一秒鐘的工夫,立刻便又冷了,帶著心也重了,直直地墜下去。手上勁一松,薛致遠大半個身子硬生生靠過來,壓得她肩膀生疼。薛致遠兀自有些清醒,見是她,一張嘴,酒氣噴薄而出:「你來了啊——」周琳皺眉,忽地有些煩躁,重重地將他的臉推向另一邊:
「老實點兒!」